怀念方先生

(李向阳)

送走方先生,心情总也平静不下来,既为告别仪式的议程安排感到困惑,也为自己好久没去看望他未能最后与他话别而深深地自责。半个月前,听说方先生身体不好,我曾约徐磊去过医院,但那时的他,已经没有意识,已经完全不是我熟悉的老爷子了。须发凌乱,脸庞浮肿,浑身插满了管子,那只从被窝里露出来的手,就像一根根被冻坏的胡萝卜。我心如刀绞,暗暗地诅咒上天,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只曾经是开宗立派书写历史的手啊,几次掏出手机想记录下这个镜头,又慑于先生的尊严,把手缩了回来。我只是呆呆地伫立着,不知道能为先生做点什么,恍惚间,叠映出许许多多的陈年往事。

1993年至2005年,我曾在上海美术馆供职,有幸在先生身边,度过了我职业生涯中最为难忘的十二个春秋。先生为人为艺的点点滴滴,无不体现出豁达的胸襟和高尚的品格,亦师亦友,如父如兄,勉励着我砥砺前行。初识先生,担心他是个不好伺候的怪老头,少言寡语,不合时宜。处久了才感受到他的宽厚和包容。记得我到任不久,先生约我谈过一次话,直言近来心情不好,想跟我交换一下意见。原来在宣布我任书记兼执行馆长的美术馆全体员工大会上,局领导的话讲的太直了,说方馆长还是馆长,但是虚的,李向阳是执行馆长,是法人,实的。先生郁闷了。我向他解释,局领导的本意是照顾您的身体,可以让您腾出时间来做学问,您是馆长,我是执行,您发号施令,我冲锋陷阵。再说了,我是看着您的画长大的,与您共事是我的福分,怎么敢对您有半点不敬。我初来乍到啥也不懂,今后还得仰仗您多多提携啊。打那以后,先生真的轻松了,鸡毛蒜皮不管,大政方针不放,还经常在选人用人时提醒我,这个人不好,太自私,那个人可以,大胆用。不管是在仙乐斯广场的美术馆旧址,还是搬到了跑马厅的新舍,办公室换来换去,我俩的办公桌始终挨在一起,他从来没有因为办公桌的位置或朝向提过一个不字,任由我折腾。

先生是个平和散淡的人,离群索居,洁身自好,经常会将权贵们拒之门外,却一肚子草根情结。都知道他从不应酬,对自己的作品看得很紧,却不晓得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包括司机,都得到过他的恩惠。我也先后收到过先生的墨宝,一幅是田园诗的书法,另一幅是六尺斗方孺子牛。更让我感涕的是,画作是由先生装完框后亲手捧到我家的,到现在我还时常问自己,这是犒赏呢,还是鞭策?他不坐班,但关键时刻总会到场,有时会为年终总结联欢会送来供员工抽奖的字画,兴起时,也与大家碰上几杯。我说老爷子看来你的胃没事,起码不是器质性毛病,他朗朗一笑:好像医生也这么说。先生的家在新桥镇的百佳花园,除了两栋说不出是啥风格的房子外,里里外外弥漫着乡野气息,客厅中是家乡老门板围成的墙,花园里是家乡运来的菖蒲草、马尾松,就连给菜园浇的肥,也是自家产的。先生喜欢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那是一个真实、朴素、有机的世界。

虽然体态羸弱,先生眼中却始终闪烁着灵光,是一个内心强大、思维敏捷、勇往直前的人。他24岁就因为《粒粒皆辛苦》而成为“浙派人物画”的奠基人,一路走来,囊括了业内几乎所有的国家和地方最高奖项。按理说,他完全可以而且应该自得其乐,颐养天年,偏偏要不安分,在学术的盘山路上苦苦攀登。我不懂中国画,没资格与先生谈艺论道,但我喜欢他的作品,尤其是《母亲》以来那些不同于传统文人审美情趣的叫人肃然起敬、荡气回肠的山石般的人物造像。先生一直在变,及至晚年,又开始研习书法。好几次,他觉得准备不足,取消了展览计划,推翻了画册方案,旁人说他太算计,我说也许这就叫认真,因为他的目光聚焦在远方,所以不会满足于当下。正因为如此,“上海双年展”应运而生,而先生在办展过程中表现出的睿智和担当,是确保“上海双年展”由实验走向成功、由本土走向国际的旗帜和号角。96年3月,距第一届上双开幕不到一个月,签好合同为展览募集资金的公司突然倒闭了,走投无路之际,是先生带着我去找了市领导,化解了燃眉之急。开幕前夜,我陪着旅法华裔艺术家陈箴讨论作品的修改方案,先生不放心,一遍遍来电话询问,既关心作品的情况,又惦记陈箴的身体,都后半夜了,还要从家里赶来,被我们以马上就要开幕式了您好好休息为由拒绝了。随着装置、影像作品的不断增加,审查的任务越来越艰巨、原来越复杂。先生说,这个问题看似复杂,其实简单,我们能够看得过去的,就是标准,不要去纠结那些理论、那些规定。只言片语,一语中的,彰显出先生的立场和自信。先生总是以最简单最直接的话语告诉我应该做什么、为什么这么做,云淡风轻中蕴含着洞见的力量。第三届上双《海上·上海》开幕后,由于个别蹭热度的所谓外围展的不合作方式,我们遭遇了极大的误会和猛烈的围攻,形势一度十分严峻。在先生的指挥下,我们一方面积极争取了市委、市政府各级领导的理解和支持,另一方面,及时调整工作团队,邀请了许江先生出任上海双年展学术委员会主席,由此,上海双年展走上了健康发展的阳关大道。

很多事情,发生时,浑然不觉,过去了,却翻江倒海般不断汹涌起来。按捺不住如潮的思绪,在朋友圈发了条不是挽联的挽联,以寄哀思:

他是我们的老爷子,亦师亦友,如父如兄。明明可以前呼后拥坐享荣华富贵,却要上下求索左右突围,宁做推陈出新的拓荒者、引路人。

他是真正的艺术家,远离尘嚣,心无旁骛。明明可以轻描淡写地画点人民币,却要悲天悯人一意孤行,甘为父老乡亲的孺子牛、苦行僧。

方增先先生千古!!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李向阳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9年12月10日 夜